苏打水

流星、希望和创造新的世界

【旭润】我的兄长是美人(三十三)

设定:玉儿才是六界第一美人~


润玉将他二人带出天门,便两下里分手,旭凤本不放心,想想还是按捺住了,等事情解决完回来再提,就利落同鎏英转身。倒是润玉想起叫住他,同他低声交代先前太微问责鸟族,多半在魔界也有眼线,叮嘱他和鎏英都要小心,不可受人以柄。


眼见两人离去,润玉也没有闲着,先是走了花界一趟,问过锦觅消息,好在天界自宴后口风极紧,而花界又不常过问,很是太平。他与锦觅闲聊一阵,就又启程前往洞庭,欲远远一观水族处境,然而见到天兵把守,又停了脚步没有现身。


这终究不是办法,他与水族往来信息不便,将来举事亦颇多掣肘,必须想个法子让太微松口。润玉轻皱双眉,心下暗衬。



且不说这个,待他在二人约定汇合的地方又等了一阵,才等来旭凤匆匆披着霞光赶到,胸口微微起伏着,脸侧绒毛清晰可见,看样子是出了一层薄汗。

“辛苦么?”润玉从怀中取出帕子来给他擦,幽幽的冷香就通过他的袖口散到旭凤的面上,让他觉得几乎立刻就要醉了。

“不辛苦。”他睁开眼看着袖子徐徐从面前撤下,笑了,“虽然那蛊虫是难解了些,好在我天性与它相克,也算是根除了,只是没有想到……”他脸上漫上一点怅惘,“那个人同鎏英的关系可以说亲密,然而经过这一遭寿数大减,只怕不能陪鎏英……”他摇了摇头。

润玉脸上也升起肃然之色,又加上方才对水族团聚和母亲的忧思,不由得沉默。


“咱们就这么回去了?”旭凤扯扯他的袖子。润玉看见他脸上期待神色,“你我好久没有见了。”

怎么算是好久?润玉不由得哑然失笑,不过才三四日没在一处说话,瞧他的神情却委屈得好似翘首半月了。

“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旭凤正要拿话来问他,说到一半却觉轻狂,立刻拿别的盖过去了。“你想做什么?”润玉纵容着问他。

“咱们不如去人间逛逛?”

润玉想了想,对他伸出一根手指,“一个时辰。”再多了天帝也要起疑心,更何况那么多事情还压在他的宫中。

“兄长好吝惜。”旭凤撅了嘴,却一把捉过他的手腕,“那还等什么!”



也不知真是那天两人散心回来便改了气运,还是气运只是如期而至。太微松了口放荼姚和旭凤各自归位理政,润玉便也得以借交接的借口继续与旭凤往来。只是每每会面都要掐算时间频率,好不叫太微起疑。既然天帝将自己视作另一个选项,就必然不能容忍他们二人同盟。旭凤却因为这谨小慎微叫苦不迭,有一晚润玉离开时还捉了他的手不放,诉苦道兄长好生不近人情。


润玉哭笑不得地去掰他的手,“要是真依着你的性子,只怕……”他突然想到旭凤还不知水族现状,多说也是无宜,不由得笑笑,换了话来止他,“又不是多久才见一次,下次——”就被旭凤给打断,“是相隔不久,我只是心里疑惑,兄长又非旁人,怎么咱们见上一面还要如此担惊受怕,前瞻后顾的。”


并非旁人。这话说得润玉却一时愣住了。


并非旁人吗?他们见上一面有哪里有什么错处呢?可偏偏就是错了,他垂下眸子去,想起许多年前关于这错处他尝过的教训。



那只蝴蝶原本在他的记忆中停住了,此时此刻,偏又不死心一般扑朔起来。



许是因为太孤独了,又许是因为他仍然对荼姚抱有期待,幼时才会每每在旭凤来到时心想,若是他来唤我去见母神,我是必要如何如何讨她的欢心,能重回她的膝下的。

然而旭凤持着那样新奇的东西跑过来,仿佛寒冬中的烈火,照得四寂无人的璇玑宫都亮起来,他放起风筝的时候,润玉顺着那条线去看他的脸,他的手,他的翩迁的衣角,那是被母亲的手一一抚过的,散发出无边诱人的温暖的光来。

旭凤叫他,“兄长,你来!”

那火焰在挨近后,终于令他痛了。


他在那晚鼓起勇气,要和旭凤一起回去拜会母神,旭凤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但是侍女们只跟在旭凤身后,要是有人从他们头顶上看过来,行队像是一尾转弯的鱼。

他只是薄薄的一片鳍罢了。


他本是和旭凤牵着手进的门,走得再近那宝座之后,手无端地就松了,他也不知心里是怎么想,跪下来说了些想念母神之类的话,又提到两句旭凤,荼姚的脸色就微微变了。

他打了个激灵,微微抬眼去瞧,荼姚垂着眼,睫毛雾帘一般看不见眼底神色,只让他起来吧,今晚就不留你住了,我叫女官送你回去。他心怀忐忑出了殿门,还没走到院落,就听闻女官在他耳边传来低声,大殿下若是无事,日后可不必上这儿来了,天后娘娘毕竟是二殿下的母亲。

这话叫他听了惊惶,不知道是荼姚的意思还是这人的私心,然而迎面立刻来了月下仙人,看见他立刻皱起双眉,已是不喜,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还没等润玉反应,他就摇摇晃晃已经走过,“哎呦凤娃呦,今天玩过了头,明天可是要起不来喽。”


润玉咬着唇站在夜风里,他刚被这凉薄的话语一煎,又被这利害的警诫一烫,两面具不成个人形。半路请辞了那女官,几乎是微耸着跑回了自己的宫殿,拖着透明的淋漓鲜血爬上床缩在角落之中。

但是后两天又有专门的侍从上门,说得天后娘娘命令,请大殿下与二殿下一同往夫子处受学,他便又信了荼姚到底还是关心他的,那不安分的蝴蝶翅膀,也就不再抖动了。



润玉的恍惚落在旭凤的眼里,也成为烫心的一片焦灼,他正要开口去问,润玉却敛了容色笑起来了,“没事的,日后自会再见的。”说罢就抽出手,仿佛一片云一样的飘出去了。

没事的,这句话从来都不是没事的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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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今日突然来了一点感觉,把之前一些想法串出来了)


另:自己回头看起的时候,发现这篇文的风格在连载过程中其实变了很多,还在追的宝子们对于各阶段的风格有什么评价,欢迎在评论处给我留言

【黑花】还魂


黑瞎子下那个墓前并没跟他打招呼,他们向来是这样,不是确认紧要的事不在一起行动。半个月后他才收到黑瞎子托手下给他带的小纸片,上面写“请您改嫁吧”,是他们之前定过的暗号。

解雨臣这才慌起来。

手下倒是没有折损多少,因为他们进到一定程度就大多昏死过去,还有醒着的也只是攒着余力往外爬,然后才发现二老板塞回来报信的纸条。


以上的内容当然是我拼凑出来的,纸条上的内容也是借了胖子的胡诌填上去,不过总之是能让他确定黑瞎子已经死了的消息,而且是那人亲笔写的。

于是小花就不得不在再去营救和烧香拜佛中选一条道路,最终选出来的结果是他现在网罗了各家门派开始招魂。

我们三人敲响他家门的时候,他穿着白色丝绸唐衫出来开门,周身萦绕着不散的香火味。


关于《入君怀》


本文是接vb @ 早就寄了迅速开摆 姐妹的约稿,宝子提供两方人设狐设以及甜品、冬日围脖部分梗,以及BE结局要求,其余为本人原创发挥。因为篇幅较长,在取得约稿人同意后将其公开发布在lof唯一平台。

本人非全职粉,所以日后如无例外本号不会再更新全职cp文,如果有喜欢本文的宝子可以收藏合集但不必持续关注本号了,谢谢。

【喻王】入君怀(完)


十四、


“右翼注意防范!”喻文州一剑削下敌人伸到肩侧的长毛缨尖,马在他的身下被勒得仰身长嘶,前蹄滞空,落下时分蹄铁和膝关击倒又一人。

喻文州腰部用力扭紧马缰,无意要在战场上靠铁骑践踏多出几条亡魂,更重要的是马匹一旦受阻踩硌,对马上的人将是灭顶灾祸。

“我身后的向左突围!”他顷刻环顾,以剑尖立指方向,为身侧战士分拨缝隙流通,以身阻当在转向处,剑身流利划过血肉,倏尔眼前一红。

有血珠飞溅挂上睫毛。

喻文州在心里苦笑一声,面上仍然冷酷杀肃,一手控马一手持剑,哪里分得出来手,更遑论在这剑戟寒光中,不能也不敢多眨一次眼。

他的眼前始终凝着这一团血雾般的红色。终于在一次寒锋相击中狠狠震落下来。


“中路二军遭遇伏击!中路二军遭遇伏击!”右后方极远处隐约分拨出这道声音,喻文州眉头一拧, “剩下的人随我往前冲杀!救回副将军!”

前军作为先锋已经陷入敌阵中,副将率中军一路当前,喻文州率三路续后,另调二路由左翼偷袭,现在遇伏陷落,前军不知生死,唯一能看到的只有前方耸动的一路帽缨,或许还能为伤亡挽回留些余地。

奋力撕开前方密集的人群,喻文州的腕力和臂力现如今已经可以持续砍杀上小半个时辰,剑刃似乎被血汗滋润得圆滑,挥使出去仿佛不曾遭遇任何阻碍,源源不断地带走对面的生命。

“一路撤退!一路撤退!”他似乎是单人单骑在其中溯游,好容易挨近了。


“后撤,一路军后撤——”他再次声嘶力竭地吼出,又听见身后的嘶吼声越过头顶,“弓弩!前方弓弩!各部防守!”

喻文州仰首追随那飞逝的警告时,正看到远处敌军又一重盾牌撤下后扬起的弧度,森然升出的弓臂和箭头在那一刻尽数变为乌黑之色。

仿佛巨大的蚂蚁战将,向他们扬起镰刀般的爪足。

一种没有情绪的锋利,将要直直斩下。


喻文州瞬间怔住,身体在这一个半月以来的激战中下意识替他做出决定,顷刻俯身尽最大的力气掉头猛夹马肚,企望能在这分秒必争的时间里逃出死亡边际。

人我没有救回来,身后的士兵我尽了最好的选择和指引,我一个人,已经无所谓了。

喻文州趴在马背上,那一刻风中的血气变成新鲜而冷冽的感受,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慢速拥抱着他,呼唤着他,去往一个能够永世摆脱战争和杀伐的平和之地。

而马匹鬃毛的暖烘烘的热气,却也在底部熏蒸着他,拉扯着他,仿佛伸出双手,又在切实提醒他生的感受。

身后却只传来一片倒伏之声。


喻文州回头望去,不见己方的尸体堆叠,但见敌军的弓弩落地。

箭雨不知以何种惊人的神鬼之力转向,竟然全数掉头反噬而去,叫行刑者自身送了命。


这怎么可能。喻文州头脑中一片空白。

一个白色的身影迅速地扑向他的背后。

“快回神!”他身后一沉,有什么东西将他抱住了,一只强有力的手提着他往水面上来。




十五、


那一刻或许可以听见耳畔的风停止了,喻文州来不及多问、亦来不及多想,眼前似乎只有灰黑盔甲头顶的城关。

是否,是否下一刻,就能靠近更安全的所在……

“注意防御!”

喻文州下意识猛然回身。

敌军的盾甲后是新的森然。

第二排弓弩手就位。

他身后的人自然也看见了,在喻文州瞠目急智的片刻,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

他捻指为诀,随声而去,断了对方一排弓手的弦。


这是哑了的琴,破了的鼓,是再难寻觅的喘息之机。喻文州面上现出大喜,趁着敌军骚动高喊道:“余下将士,随我撤回城中!”

进处和远处的身影又一次被鼓舞起来,兵甲终于在重负之中又被奋力地舞动,就连喻文州也受这氛围感召,反握剑柄趋马躬身而过,一线见血封喉。

“走,我们回去。”

身后的人在这时恍然听见一声轻语。

喻文州策马跑出一道弯弧,带着且战且退的士兵奔向城关。


那句话,是对自己说的吗?他身后的人圈着腰身,竟然在这时现出一些茫然来。

但身后地动山摇,唤回他的理智。

是敌方骑兵冲锋追赶而来。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王杰希笑了。


喻文州回头去看,随即挥剑高呼催促步兵加速。

身后遥遥又传来人仰马翻。


敌方骑兵逐次陷倒,在空中失重的瞬间扭曲出惊恐的脸,他们的面前分明空无一物,却有马蹄纷纷被阻却,继而人坠,继而马卧,继而难以止步,继而铁蹄踏过。

如此混乱而无措。


仍在奋力奔逃的那群猎物中,只有一介布衣最为不同。虽是灰头土脸,不知是白衣还是灰衣其上被烟灰和尘土裹满,但在那匹狂奔不止的马上,却甚为出众。

因着他笑着转身,伸手向他们,却不见赐福友好,只有无尽噩梦。

其后有人大吼一声。

一道黑影划过长空。



城影深重。

喻文州抱着王杰希在怀中。

王杰希嘴角涌出鲜血,冲他笑了一笑。

一只沾血的长枪被丢在一边。


他或许拦住了所有的箭矢,却也没能躲开那凝聚着极端愤怒的一掷。

在他的指尖,最后的法力弥散在滚滚而来陷落的马蹄中。


那是他为了喻文州,为了更多将士而开的生门。

最终他在城门外坠落。


喻文州跌扑入地,近乎膝行至他身边,马儿失了缰,一去不回头。

喻文州在他眼前发抖。

“我带你回去。”他说,眼泪无意识凝聚出大颗,砸在王杰希胸口好痛。

王杰希闭上眼摇了摇头。

“当时我就在心里笑你天真。”他说。

“凡是上了前线的,生还者不过十一。”又是两声咳嗽。

“你要是能一直在后方该多好,我们总还能多过些安生日子,在布政使司那会儿……”他没有说完,叹了口气,“前线太劳我挂牵。”


“白费了我修的这么多年。”

好像很惋惜似的,他看向喻文州,第一次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像喻文州在他还是狐狸时常做的那样。

“要活着回去,把全城的糕点再给我买一遍。”




尾声


喻文州又躺在了那片山坡上。

暮色昏黄,白日依山,耳畔有草木微微摇动发出的声响。

天地间无比安静。

忽然有一阵清风自他面上拂过。

他向天空伸出手,任由风在他的衣袖上踩出越向天际而去的足迹。

心腔空空荡荡。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后记


那年喻文州从边关撤回,不是两军阵前较量大捷,相反,是因为敌军中传出流言猜测,对手携巫蛊之力,诡道之法,无法战胜,只能暂时退避求和。

但是没人知道那只是一只狐狸,拼着自己,不为天下,只为一人而来。

也就没人知道,它的一个举动,居然间接地挽救了整个天下。

喻文州真正猜到这流言的原因时却不知该哭该笑,夜里守卫巡逻,他在换班后寻到一处帐角,拔出长剑且舞且歌。步履踉跄,音不成曲。

帐角有军中铜铃铜舌,随风摇动,声音幽零泣索,仿佛碎珠。


【喻王】入君怀(五)


九、

“好了。”王杰希跨进门,左手托一盏茶,右手搭一张毯,然而真正走到喻文州身边时,却不知道“先喝口茶提提神”和“先休息一会儿吧”哪一句该说。


喻文州倒是仍然抬头分了一眼给他,而后伸出手去是个接茶盏的动作。

王杰希只得把杯子递过去。


喻文州拿稳了,没动胳膊。

王杰希有点惊讶,眼神在这两者间来回摇了一摇,立刻把杯盖揭了。

喻文州这才送到嘴边,一气喝完一半递还给他。

王杰希把毯子往胳膊上抖了抖,又接回来。


喻文州拿手腕一抹嘴,又把一角的油灯挪近了一点。

王杰希把杯盏合好,隔空一弹指,灯芯掉下去一节,光亮变大。

他从嗓子眼里叹出一口气,把毯子搭在椅背上,而后把茶杯送到一边,又凑到他身后看起来,突然冷笑一声。

“上面竟然还在催冬天的木柴?”


喻文州一看那“斤”前头的数字就猛地闭眼,而后啪地合上放到一边。

王杰希的指尖轻轻敲在上面。

“现在百姓都只能捡树枝子枯草根填自家的灶膛了,他们还想要木柴。又出不起钱,舍得把衙门里那些吃空饷的派上山去砍树么?”


喻文州眼皮垂沉,也是连日来熬煎,睡下的时辰寥寥,东边要棉西边要粮,他都想问自己剁吧剁吧能够几两的称,不如一并交送上去添几锅油汤。

布政使司,不过是比起都指挥使司更加钝刀子割肉的位置,前方的人要在自己的性命和敌人的性命中赌运气,他们则是在百姓的困苦和自己的良心中做选择。丢了乌纱也就罢了,但是这个位子总有人来坐,苟延残喘拖得一日是一日,不知是在延长谁人的性命。


战事已经持续了三个月了。

喻文州一天比一天见识到前二十年来从未见过的可怕遭遇。

头一个月还只是调动了各州府的仓廪,略微提升了粮税,继而战败的消息传来,喻文州就意识到那一批粮食是再也不能回返了。秋季的种子只播在田里一半,各家各户的人口也随之减了四之一二,同时带走的又是四之一二的口粮。

喻文州在那时就已经隐隐预感到某种触目惊心正在以不可抵抗之势靠近。


销金之地的人们溃逃似地逸散,很快便像泥牛入海般了无生息,喻文州在那之后隔了接近小半月才回了一趟家,夜路上马蹄声零落,一片寂寂。只闻得几声微弱寒雀。

几颗零碎泣音。


他勒马回转,路过一条幽蔽的暗巷口,依稀认出沾了尘灰不再光鲜的暗紫色丝绸,已经干枯皱败得像贫苦人家洗了又补的麻布。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解下了腰间的钱袋,隔半街的月色抛过空。




十、



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就在王杰希讥讽衙门中人后的半月不到,朝廷的征兵令便又一次降临,喻文州听到门外传来报声时恍如隔世地抬头,似乎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

王杰希皱着眉头从门外踏进,急急来到他身边。

“朝廷又下征兵了。”


喻文州木然听着。

“这次要从府衙调走三分之二的人手去往前线充兵。”王杰希面露不忍之色,虽嘴上奚落惯,但真要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被送上战场,又是另一回事。

看他也不回答,王杰希添了几分焦急。

“还有,对民间……可能也要第三次征兵了。”

喻文州这才冷冷一笑。


头一次是壮年男丁,第二次就是几乎所有男人,到了这一回,能凑数添上的还有什么?老弱妇孺,姑丈婆翁……来年还听得到新生儿的啼哭声吗?他苍白地想,而后忽然笑了。

连活到来年的粮食或许都没有了,哪里还能管到那些。

他抬头看王杰希,眼瞳溃散出绝望来。


他多想拔剑挥空,诅咒那些无情的铁蹄,控诉那些无知无觉的昏聩者,你们睁眼看一看这天下么?多少人在前方流血,尸身积沟累城;又有多少人在后方啼哭,为明天的生计苦撑?继着缺衣少食,空掉的房屋支柱草棚都被拆毁去烧火;步后苛捐横征,落灰的绸庄卖出最多的是麻衣白布。


明天在哪里?明天是否还能活着?喻文州统统都不知道,他只能空洞地坐在这个位子上,等着和百姓一同干枯。


王杰希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也接住他眼中摇摇欲坠的希冀。

“文州……”他第一次流露出惊慌,还没能说出下句,门外便传来令官沿廊走过的高声:“明公有令!着——布政使司宋家空明少使,穆家令中少使,喻家文州少使,贾家含吉少使……于议事堂会见!”


王杰希立刻撤回自己跟随那道可怖身影的目光,摇乱着喘息看向喻文州。

“文……”

“我的命运来了。”

喻文州竟然对他笑了。


“上司从诏,按例分裁布政使司属僚,以国困为要,着以上诸人即刻收拾行装,明日午时随此次部衙集兵从队,赶往前线,不得有怠——”

喻文州是最后一个走出议事堂的。

肩上沉甸甸的分量,没有声响。

“下来吧王杰希,公府现在除了驿官没有马了,我们得走路回家。”



【喻王】入君怀(四)


七、


那天,喻文州难得一早急急起床收拾冠带。

王杰希睡在床尾被他惊动,晕沉沉地抬起眼皮来。

“什么事?”他问,想起来昨夜喻文州面色凝重回房,并不曾告诉他一星半点,只叫了下人来伺候快快洗漱入睡。


“我随父亲进一趟都指挥使司。”喻文州皱着眉,吐出这一句仿佛就已经下了很大决心。

王杰希听清楚的那一刻猛然跳起来。


“这是做什么?”王杰希完全清醒了,跳下床变作人形走到他身边。“你向来闲散,如今也不过挂个职位,隔三岔五与馆阁交通,喻大人更是不通军事,怎么会让你们进都指挥使司听差遣呢?”

喻文州整了帽头转身看他,一言不发。


“朝廷已经没有可用的人了,是不是?或者说,人手不够了,是不是?”

王杰希已然洞察。


从去年冬天开始,喻文州就又重拾了文书武卷,还每日勤加练习剑术,就连年初去扬州,也是替父亲拜会了两处旧友,均是在籍任职的官员,料想早就在探听各地口风。


“你去都指挥使司干什么?”王杰希明知故问地笑讥,很快又严肃了面色。

“我同你一起去。”


“这不是胡闹的。”喻文州想也不想地回绝,“你当我到了那儿,还能叫他们给你上茶和点心不成?”

“那你就必须要去么?”

“上级传唤,怎能推阻。”喻文州的眉头整个早上就没有放松过。


王杰希攥起袖口,你可知……他抬头眉眼如诉,罢了,我使隐身术与你同去。

什么道理?

喻文州终于又同他四目相对,“你认真的?纵使你去了,能帮到我什么?”


我又不是什么只知埋头修炼的狐狸,你当我整日除了吃喝便不通人事么?这一番,不是后方就是前线,我修了这么多年,人事变换莫过于此。

我呆在家里,难道就能帮上你什么了吗?

王杰希看着他,态度也丝毫不像玩笑。


你只要记着,若是我在你肩头说话时,也听上一听。

莫要他们说什么,你都接下,也为……也为你父母想一想。

王杰希的目光在他脸上留连,好像想要伸手来摸一摸似的。

可到底没有。




八、



“还好。”

出门下指挥使司的台阶时,喻文州空无一人的耳边传来声响,像叹息。

怎么不算一种侥幸,喻文州近乎无奈地笑,在大战来临之前得了后方军备的职务,比起那些被迫穿上盔甲奔赴前线的对未来局势尚可推脱多一会。

“之后的就任,都带上我。”

“你要跟我一起吗?可是……”

“不用挂职,也不用留名,这样最好。我跟在你身边做随从听差遣,家里是呆不住了,城里很快也会乱起来的。”


喻文州的步伐停了一下,“那你……”

他想了想还是问出口,“你可以不留在城里的,如果……你愿意回去的话。”

“回去?回哪里?城里人如果没吃的了,最先光的就是郊外的野菜。”


喻文州被这话的严重程度惊了一下,想要劝慰他却无话反驳。

王杰希或许真的比他见过更多。


“你别管了,这些不是你现在该想的。”耳边的声音依然沉静,好像已经设想过千百回,“你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职分领了,而后回家好好休整,之后怕是没有常回家的日子了。”

“明天我和你同去布政使司里报道,对外只说我是你手下亲信便罢。”

喻文州找不出话来应答,只能沉默着点头,担负着肩上的重量继续走下去。


马蹄声沉重踏过长街,和早晨匆忙明亮的喧闹成为相反两面。

喻文州握着缰绳沉默地御马,眼神不住地在各处留连。

又一天流水的日子看似寻常而过,转角的糖葫芦小哥永远一张笑面,前街倒数第三家的酥糖仍然排满了人,他成年后常定做衣服和发带的衣铺,还有现在不在这里,夕阳下山后才支起来的夜晚的汤水面摊,馄饨一定要老客叮嘱浇上一份热芝麻油才会香气爆裂。

他的心事,难以对这些仍然忙碌在寻常生活中的百姓妄言。


“桂花糕嘞!热腾的桂花糕!”

“给我再买一份吧。”王杰希说。

喻文州干脆利落地勒马停住,翻身下来称了一斤。“公子?”小贩见常来常往的公子脸上没有笑脸,还试探地问了一句。

喻文州接过点头,回身时没再上马,只牵着缰绳朝前走,高大的骏马慢慢耸动在行人中间。


临到家门前他将马绳交给迎出来的仆人,回身又看了一眼。

“进去吧。”王杰希说。

“桂花糕分你一半,咱们明日启程。”


【喻王】入君怀(二)


三、


翌日晨起,喻文州刚坐起身,四处看看寻那狐狸的下落,忽见一个白衣短打的少年从对面书架后闪了出来。

喻文州揉了揉眼睛。

那少年信步走到桌前坐了,和喻文州坦然对视。

“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少年先开了口。


早有预感,喻文州也没一惊一乍。只是又打量了他两眼,就如平常一般下床来走到衣架和镜前穿衣服。

“不问问我是谁?”

“狐狸呗。”喻文州背对着他系衣带,“昨晚没惊动府里的人吧。”


“没有。”那少年顺着答了,忽然有些疑惑,“你真的一点都不好奇?”

“好奇心已经过了。”喻文州把腰带束好,“你变成人形,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的话,我就要请你变回去,让下人打水进来洗漱了?”

喻文州转过身来非常友好地询问他。


有意思。白衣少年没有答话,想了一想就走回书架后隐了身形。

仆人捧着铜盆进来时喻文州还特意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似乎并没有在书架后看见什么。


“你真没有别的要说了?”喻文州出门前又高声问。

少年从书架边露出半张脸来,眉梢眼角飞扬,才算有了些狐狸成精的样子。

“陪你爹娘用完早饭后回来一趟,捎我去早市。”


喻文州回来时,那少年正在躺在椅中翻着他的书,双脚翘在桌沿上,好一派天生天长野性不羁。

“回来了?”少年抬起眼皮看他,把书合了往边上一放。拍拍手,“走吧?”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杰希,人杰的杰,希望的希。”少年站起身来。

“就这么去吗?我的院子里凭空多出个大活人?这不好吧。”

“我变回原形跟你去。”


喻文州的好奇心又滋生出来:“你能现变化一个我瞧瞧吗?”

王杰希眨了两下眼。

“不能。”


“所以,为什么是我?”喻文州看他走到书架后伸着脖子问。

“偶尔心血来潮,山林住腻了,就出来挑个合眼的做长期饭票。若是养得起的,就留下来,家里风气不好的,也不住。”王杰希语气闲散,很是不以为意。

“这么说,你还是挑的了。”喻文州饶有意味地调侃。

“是啊,难得你这儿悠闲。” 

“早餐我想吃点心。”

喻文州正左摇右晃想要窥探一二,就见昨天的那只白狐已经踩着步子走了出来。




四、


自从那日王杰希说开来意,喻文州反而与他相处得十分坦然。除了这是只挑嘴的狐狸,除了吃肉外就是吃各类酥甜点心。本来吃得就不少,借着喻文州的公子哥身份更加放肆,日日东边糖水西边元宵,半个月下来,满城里所有甜口叫他吃了一轮了。

“照你这么说,你的有缘人岂不是少说也有三五个的,怎么也不见这半个月来有人家说过走失狐狸的。”

王杰希正挑着新蒸出炉的糯米糕,指着个兔子花样的让店家用荷叶包起,又去点那块荷花状的,忙得没空搭理他,只含混道:“唔,是哦。”

喻文州有些好笑。


当日初次抱着狐狸从街上采购回来,喻文州左右手皆忙,狐狸却蜷在他怀里自得其乐。

他把狐狸放下地,一阵烟的功夫就见人影从书架后面走出,大大方方坐到他面前拆起包装来。


“总是这样打包,也不是长久之计啊。”喻文州抱臂提醒他。

“哦。”王杰希两颊正塞得鼓囊,很没心眼地应了一声。


“如此说来,那我的有缘人可多了去了。”王杰希挑完了直起身来,“南家的布庄小姐,北边银匠家的姑娘,要是兴致来了,西街的屠户摊上我也是去过的。”

那是你呆在某处吃腻了吧,喻文州这话没说出口,不过大概也知道他是个属风流性的。


如是过了两三天,一人一狐都觉得这样变化实在不便,喻文州便也动了心思,想撺掇他变成人形来去。

喻文州就问他,我向父亲讨了去邻城的差事,你要不要跟我出去玩上一圈?

王杰希原本是化了原身躺在靠榻上舔毛,这会儿听到消息耳朵动了动,在一圈白毛里抬了眼,喻文州看着那双狐狸眼向自己一扇,心里生出些痒意。


“去,怎么不去?”狐狸往地下一跃就变成人身模样向他走来,喻文州本是在原地愣着,反应过来连忙奔过去把房门关上。

“怕什么?”王杰希歪了歪头,“怕叫他们看见,来个大变活人?”

“怕你万一不当心,可不是人人都有我这般胆量。”喻文州反应过来,坦然同他打趣。


“要给你个‘名分’吗?”他问王杰希。

“什么‘名分’?”王杰希问。

“说你是我的朋友之类,用人类的身份住在喻府,也免去万一他们看见你人身的麻烦。”

“反而束缚我。”

王杰希忽然一歪头。

“你不会是怕外面传出什么喻府公子近来常常闭门不出,还时有言语谈话,必有妖精狐怪的无稽之谣?”


“难道不是吗?”

“确实啊确实,所以没什么好怕的。”王杰希大大方方坐到他旁边的位子上。

“不是啊,你别毁了我清白名声。”喻文州站起身猛退了两步。

“那就去吧,把我‘名正言顺’地带回来好了。”王杰希笑着说道。


【喻王】入君怀(六)


十一、


一路沉默。

喻文州在屋中收拾行囊,一件件检点物件,将柜中入冬的衣服也挑了几件出来翻折。

府中十分安静,几乎听不到院中下人的走动声,如今世情艰难,两月前喻家父子久驻司中不归,喻母就已经遣散了一拨用人。“若是真的乱起来,留这么多人也是无用。若是还能安定,将来自然能召回来的。”

王杰希也不在他身边,自进了门,他就主动对喻文州提出替他向喻母转达情况,喻文州正好不知如何跟母亲开口,索性点头答应了,自己回房收拾东西。


身后脚步声渐渐走近,在他后方停了下来。

“母亲……她,她说什么了吗?”

“夫人心里不好受,只是当着我的面,不好开口。”王杰希垂着头,还没等他回身,接着开口:“有件事,我在刚才来的路上,就想跟你说……”

喻文州动作停了,慢慢直起身来。

“什么事?”


“你此去前方,路远水长,不知何日才能回转。”

“我是山精野怪做惯了的,沙场血腥难耐……就不陪你了。”

仿佛一道惊雷降下,喻文州愣在了原地。

是啊,狐狸本为天然生灵,自由来去,从前跟着自己享福自然无碍,但和自己困在官场中吃了小半年的苦,狐狸毛都累枯了一圈,人也越发憔悴沉默,喻文州念及他随从以来解不开的眉头,若还要带人迢迢跋涉陪自己去往那等险恶之地,实在是太摧折他了。


喻文州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对了,现在城中饥惶,你若是……要去哪里?可会挨饿?”

“我是精怪,可想的法子比人要多,如若专心修炼,饮食皆可不进。”

喻文州放下了心。

“那你……照顾好自己。”

他本来还想说等我回来,想了想,又咽回肚里。


他身后默然一片,喻文州没有再说话,王杰希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离开了院落。

喻文州这才转过身,扶着桌子慢慢坐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面前一暗,是母亲带着下人前来。

打量他床上和桌上的包袱,眼见是已成定局,喻夫人的眼泪不由得簌簌落下来。

“文州……”她声近哽咽,喻文州站起身将她扶住,母子相看,都知言语苍白无力,唯有血脉牵连不能割舍。

“小王呢?我怎么听人说他先走了?他不和你一起吗?”喻母暂止住眼泪,询问起那位方才转告消息的王公子,若是连自己儿子的好友也不能相伴,又少了一重托付和照应。

“他先行一步,在府衙等我,母亲。”喻文州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门外。

只是再也不会有一只狐狸跑进来。




十二、



次日午时集合,巳时喻母在府门处流着眼泪默默相送,握着喻文州的手怎么也不愿放开。

喻文州看着她仍然温柔的脸,尽力记下母亲如今的容颜,以便捱渡过之后路上的长夜梦境,喻母则是如珍如宝地从头到尾一寸寸地看他,仿佛要把他印在眼底。

“母亲,我去了。”

这一去,或许就是死别。


出程紧催,喻文州跟着队伍过了城门回望,城门灰头土脸疲惫不堪,高架的楼防上目光沉沉,兵士的脸在暗影里不分明。

经过废墟荒田,不见初春时牧童水牛,杂草疯长枯荣,秋初凉风一过,满目皆是茫茫的苍黄。后程路遇暴雨,泥尘飞溅,队伍被困在半途,沿路周边檐舍茅棚尽数毁烂,不得已只能三两间隔,暂躲树下。他见一相向而来迁徙的妇人怀搂幼儿,低头以身为遮,发丝游面,布衣如淋。寒风瑟瑟,喻文州自己也不由得牙关打战,却见她韧如蒲草,以一叶对抗风雨,不由得在心中叹惋。


及至边关,已经入秋,更添寒苦,喻文州等官家子弟待遇尚且好些,不必像府衙人员直接编入下等军中干杂活苦役,有几人被安排去监督修筑防事,有几人被带领去监管兵器制造。喻文州因为在家习武略文韬,又在布政使司中任职时间最长,因此被将官点了带在身边。

其他几个听见这安排都暗暗摇头,喻文州却分外平静。

“喻副官可有异议?”

切切的私语在他背后腾起来。

“这保不齐就要让你带兵冲阵,填了人头去。”

“喻文州从命。”


“你是真不怕啊。”带着他的副将看着地图突然开口。

喻文州惊讶一下,很快又恢复到没有波澜。“在后方也见多了死人,习惯了。”

副将扭过脸仔细打量,见他真是有经历的麻木之感,反而有些感兴趣起来。

“他们或许是纨绔,可你不是,什么时候开始接手的?”

喻文州平静答道:“早于战事。”

要是可能,我也想实实在在当我的纨绔,只是如今想做纨绔也做不成。


第一次出战比他想象的来得快,副将带着他骑上战马,喻文州除了对兵甲不惯以外倒没有推诿,副将叫他,“记得紧跟着我,你是头一回,别因为惊吓就把小命送了。”

喻文州点点头。


回程的时候副将才有心思分神去看他,喻文州面对战阵倒也不曾慌了手脚,只是毕竟没见过杀人的阵仗,交锋中数回只是伤人,唯有箭雨之中抡剑不及,叫脸颊和胳膊擦伤。

副将见他精神尚可,还破例夸了他几句,又叮嘱战场之上不可手软。

喻文州只是抿紧双唇。


第二天他再到副将帐中来时,副将忙中分一眼给他,竟然露出讶色。

“你脸上的伤,已经好全了?”




十三、



喻文州真正感觉到死亡来临时,手中的剑反而轻飘,几乎要脱手而去,还是身边的久经沙场的老兵一剑将它挑回喻文州手中。

“集中精神!你想死吗?”耳边炸开几近撕裂的嗓音,把他的魂魄喊回。


最终鸣金收兵,班师回城,喻文州几乎拽着缰绳滑下马来,身心俱疲。穿行过低吟嗡声的军帐和篝火,他脱下盔帽抱在怀里,登了木阶走进屋中,副将其后而进,在背后悠悠一声叹息和嘲笑,“小子无知啊……”

喻文州想要回口,然而想到副将数度被鲜血洗过的盔甲又缄默,在府司时他或许是缓慢收紧的手,却不是那直取咽喉的刀,看惯了花草凋零是一回事,轻易收割而去又是另一回事,人不是花草,折去不可再开。


“前方都是这样的,你还没有习惯。”

喻文州片刻才点头。


这是他第二次踏入战场,真正意识到副将挂起的盔甲为何如此冰冷而锋利,仿佛只要靠近都能被其上散发出的血气和戾气割伤。

他没出息地想起杨柳岸晓风残月,那样令人昏沉跌坠的好梦。一瞬而逝。


“请将军再给我机会。”

“你除了剑还会使什么?”

“我可以使弓。”

“军队的强度,比你们公子哥平日里走马斗弓可要大多了。”副将在身后不然,“我们的弓弩手,连发三十而不疲,你能做到么?”

“夜晚有探查小队,我随斥候,在其中后,有近战我加入,有远袭我接应。”

“……去吧,放机灵点。”


两军试探往来,无非相互推测营线进退,又检验是否有夜袭可能。马匹顺着山谷内侧碎步而行,尽量减小声响。距离拉长后,果然头脑清醒,耳畔侧灌凉风猎猎,马蹄声也显得远。喻文州夹在队伍中间,隐隐看见远处天地的交际处现出火光。

是敌方阵营。


马蹄声更慢,队伍缓慢靠近,在远处窥探,喻文州去握身侧剑柄,心下无比平和安静。

“什么人!?”

呼喊声在另一侧响起,随即传来盔甲相击之音。


队伍立刻牵转马头回奔。喻文州反应稍逊,眼见着敌方的巡逻队现出头几个人来。

“还等什么?”旁边有战友喊道,随即嗖嗖两声,对面就有一个黑影跌下马来。

喻文州撒开剑去解弓摸囊,两支接连搭上,在马松缰回身的半圈里又将两个射下马来。

他连忙加入狂奔回营的阵列,奋力抽动马匹后的剧烈颠簸让他心跳加快,仿佛这才比白日更加清醒过来。

身后骏马出乎意料地长嘶,他回头,最当先的人马匹被绊倒,让出身后弓箭手惊慌的脸。

一支箭落在他上一刻马蹄后的半步之地。


【喻王】入君怀(三)


五、


如此一路从初秋过到了深冬,喻父喻母因为公事去往邻县,正好给他们俩留下整个冬天相处的时间。


冬日的狐狸不喜出游,更何况是只被人养着的狐狸。王杰希越发惫懒,整日化作原形在熏炉边抱团打盹。喻文州便乘此机会温书练字,偶尔还在院中比划起剑术来。


每次听到房门吱呀,狐狸就从一身皮毛中抬眼看他,而后将自己再度缩紧,重回打盹的安眠中去。


极偶尔的时候,他会变回一身白衣模样,跳出门外发泄似的和喻文州认真打斗一番,两个人身影纠缠,喻文州的剑术施展起来并不比王杰希的身法逊色,但是王杰希却似乎总是能仗着灵巧略胜一筹,而后开门关门继续奔向床尾的被窝。


好没志气又好有目标的一只狐狸。


这日喻文州从外头回来,门一推就看见一团白毛卧在桌上。旁边的茶杯袅袅余烟。


他正是奔波了一路刚回来热气腾腾的时候,却也犯渴,走过去端起来喝了,忽而计上心头,趁着王杰希不备,一把掐住他腋下两边把他提了起来,拉了一长条。


王杰希抬起眼皮看他,“又犯手痒了是不是?”


喻文州狡黠一笑,不由分说把他提出门外看雪。


王杰希本来还是放松的姿态,越往门口靠近越冷,后脚扑腾着要挣扎蜷缩起来,给喻文州提着肚腹正对寒气,更加难耐了。


然而喻文州又是兴冲冲不让他出去不罢休,王杰希挣扎不得直接踹了他一脚,才叫这人停下来把他团吧团吧抱在怀里,狐模狐样地端出去了。


风雪吹来,王杰希身上的狐狸毛还是不由得起伏了一下。


喻文州则浑然不觉,仰头看着雪绒飘落,比他回来时路上更大了些。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狐狸,忍不住把他拉出来在手腕附近绕了两圈,做了个狐毛手围,王杰希四只爪子并用抓住他的袖口,心头已经起了一点火。


喻文州甚至还在搔着他的脖子和肚皮。


如此圈了一会,喻文州觉得保暖效果和触感实在不错,又把他拉开围在了脖子上。


王杰希肚子承受所有体重,整只狐挂在他脖子后面,心想怎么你的脖子是金刚不坏,还没压断呢。


喻文州却浑然不觉他的心思,只有远处家丁路过,听见低声嘀咕少爷的狐狸还真驯顺,这般折腾都没怨言。


人可忍狐不可忍了。王杰希一左一右四肢发力,猛地推了一把喻文州的脖子,自己跳下地跑进屋子里去了。


喻文州也料到了他估计忍到极限,因此只笑笑并不再追,唯有赏够了雪景转身欲回屋时,才看见阶上白雪中黑色梅花点点,倒是比起王杰希的身形颇小巧些。




六、



次年春回,喻文州带着他去了一趟扬州,原本是接了父亲旧友的帖子,他便代父前去回访,不免多逗留几日。另有姑表远亲在回程路上,也可趁势拜见。

但说起来是正经差事,带上王杰希则不免闲中赶忙。喻文州身边仅跟了一个小厮,且又年轻生人,不免一路车马水船都要一一过问打点,不好叫袋中银钱空流。王杰希则常是嘴里叼着半块糕点蜜饯,歪着头坐在一旁巴巴看,喻文州弓着腰身和船家谈好价,手撑船篷回头看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谁是少爷。


他两步踏回岸边石板处,把王杰希手上剩下的半块夺了过来,愤愤咬下一口。

“祖宗,你就不知道搭把手?”

王杰希眨眨眼,把怀里的半包也给他递过去。

喻文州气不打一处来。


但说是这么说,喻文州自己也仿佛乐在其中,回帖登门不过一天多半,晚饭都没吃就先告了辞,赶着挤过青板长街去凑夜晚的灯市。

离客栈还有一段路,小厮早就候在门边向他招手。

“公子,公子!王公子说他先去逛了,让您去石桥那边找他!”


喻文州听罢连忙在人群里回身,和一众麻布罗衣周旋半晌,方才被推挤上了桥头。

在桥上放眼一望,三五渡船正逶迤而来,笙丝酒软,灯影憧憧,船女的腰和水波摇出一同的弧度。团扇轻招,娇声入耳,确乎不负温柔乡之名。


但却不是招留他的风景。


人说杨柳岸晓风残月,他到桥尾先拂开柳枝,再四处以目搜寻,并不见白色身影。只好摇摇头走下去,让出地势之宜,反正知道回去的路,也丢不到哪里去。

他凑到附近的摊贩上观看,见元宵热气、甜汤稠糯、红豆沙绵,就不由得想起王杰希来。

不会等找到时,已经挥霍空了钱袋,吃得走不动路了吧?


“嘿!”旁边有人拍肩。喻文州回头一看,王杰希正提着一盏花灯站在身边。

“怎么也没留下吃个晚饭?”王杰希笑道,“代伯父问候也不多待些时候,叫人说你轻浮不知礼节。”

“难道要我住一晚上才好?”喻文州不觉埋怨回他,王杰希今晚变换装束,一身白衣金边的锦袍,又用冠将头发全部束起,衬得他眉目如星月朗然,比他还活像个小公子。

“我出来得迟,想着或许等一等你,不料正合上。”王杰希把花灯递给他,“我还没去逛呢,咱们走吧。”


喻文州接过花灯,提步跟上他。王杰希得了他这个活体钱袋,纵意逍遥而去。不多时就又在唇齿间耽留,待到口服之欲得偿,灯市风光不光他一狐独赏,人也饱览够了,方才向那些酒巷香楼处去寻觅。又是拥星揽月,一派如鱼得水之盛况,待到他和万花丛中姐姐妹妹打成一片之时,喻文州无意中一抬眼,却见他在眉眼杯盏间向自己看来,眼中一派清明。


【喻王】入君怀(一)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一、


喻文州那天正在一处山坡上躺着晒太阳。

已经是下午将过的时候,天气晴暖,山坡向阳,喻文州就着天时地利人和,很闲适地枕着手闭目养神。

身后是低矮的零星丛木,再往后就是一片树林,风偶尔从后面吹拂过来,带走他面上过多的余热,实在是很适合在这儿躺到日落。


就在这样舒服得他几乎要睡过去的瞬间,耳边隐约捕捉到微微的沙沙声响,双臂环圈让声音更加集中,他听见草丛簌簌折腰。

有什么活物出现,大概要从他身边经过,喻文州闭着眼睛没有理睬,任凭它自由来去,面上的空旷感没有减小,声音的分量也不大,是什么不具有威胁的小型动物。

果然,喻文州慢慢噙起嘴角听着,朝自己附近奔过来了。


而后,很突然的,他被踩了两脚,很轻巧但很有分量的什么东西就这样从他胳膊上踩过去了。

!喻文州猛地睁开眼睛,用双臂微微撑起上半身来回寻找。正对上一双狐狸的眼。


他突然动了看过来,那狐狸竟也不跑,只是蹲坐下来,反身舔了舔背上的毛发。


事情很清楚明白了,一只狐狸从身后的树丛中跑出来,不仅看见个大活人不躲,还踩了他两脚,喻文州扬起胳膊看了看,袖子上落下沾着草泥碎屑的印子。


狐狸仍然在那儿,喻文州心生气恼要站起来,想想人身如此高大难免惊动,因此以膝为轴转为蹲俯之姿,慢慢向前探去,一把伸出手抓住了那狐狸两腰。

被他拖到怀里抱着的狐狸仍然镇定,也不见挣扎嚎叫,只扭过脖子看他。


莫不是成精了?喻文州垂头和它对着眼,就是家养的也没这么不怕人的,怀中狐狸的瞳孔平静得无波无澜,也不见要来卖乖讨好的样子。

喻文州反倒来了一点兴趣。

他望望周围,天色已经是灰败的暗红,最远才能见一丝亮光,此时要说有什么山精木怪或许还能让他有些忌惮,但一只能被他这么圈在手里的狐狸他是不怕的。


他又把狐狸在怀里颠了颠,见它实在没有反抗的意思,索性跪立起身,把它抱在怀中,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二、


狐狸被他抱着回喻府,一路上安之若素,只有耳朵四处转了转。入府遇上了家丁侍女同喻文州打招呼也不惊不乍,喻文州见状用手提起它的爪子招了招,狐狸一开始任由他摆弄,不一会儿就把爪子收了回去揣在怀里。


“你要是没意见呢,不如就先在我这屋子里待会儿吧。”喻文州进了房间放它下地,他没带过这般的活物回家,自然也不知道要如何招徕它好。一路进来下人们见着这雪白的狐狸也多有好奇畏惧的,所幸狐狸没人大惊小怪,喻文州因此可以劝说自己放下心多留它些时候。


门口有仆人叩门来问:“公子在吗?”

喻文州看了一眼,确认那狐狸跃上了靠榻找个拐角蜷着不动弹了,就出来应道,“什么事?”

“小的们不知道公子带回来这活物,不知可否要预备什么生骨血肉来喂着。”


喻文州闻言看了一眼那靠榻之上,狐狸已经阖眼绻睡,一时估计是没有要吃食的意思。

“没事,你们不用忙,等我空了自去向厨房要。”

他忍不住又看一眼。

“还不定养到什么时候呢。”



晚饭出去前他把门窗都带好,晚饭回来见那狐狸仍睡,喻文州不由得笑笑,走到书桌后面去看书。


灯芯有些长了,烛影昏黄下来,喻文州正把头再凑近一点书本,就听到身边传来轻悄的哒哒声响,低头一看,那狐狸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桌脚边,见他看过来,嗷嗷叫了两声,似乎是跟他打声招呼。

他便放下书卷探身去问道:“你是饿了吗?”

狐狸只是仰头看他,也不搭话。


“你要出去?”

“嗷呜~”

“你隐蔽着点,别吓到府里的人。”喻文州想想竟嘱咐起它来,“我以前没带过小动物回家,还没跟爹娘禀明,也别叫下人们为难,他们不知道怎么对你,万一伤着你了。”

“哼哼——”

那狐狸对他竟然点了头,而后喻文州眼见着它把门顶开一条缝,贴着门溜出去了。


这要是还说不是成精了,那才怪了。

喻文州摇摇头心想,不过既是如此,想必也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就算有不好办的事,也会拐回来跟自己说的。


狐狸贴着喻文州的墙角出去,探头打量四周,先借了园中花木躲了身形,而后又蹿入游廊内,见无人往来,又三下两下递接着跃上廊顶的木梁,在其中镂空处高高走着,隔得远远的,看远处下人提灯来往。

不多时,它向空气里嗅嗅,向着院外仍然亮灯的小厨房方向奔去了。